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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绢上的花田 一、壶中的小人们 一个寒冷的十一月的黄昏。 邮递员用力敲着一幢大建筑物的门。 “信——信——” 那家连信箱都没有。既没有门牌.也几乎没有窗户,只有锈住了的沉重的铁门 .白墙壁巳熏黑,房子里一点声音也听不见。 (这种地方,会有人吗?) 想着,邮递员继续敲门。为什么?因为那信上写着: 东街 三——三——十一 菊屋酒店 收 而且,那建筑物,分毫不差是菊屋的酒库。 邮递员听说过,20年前,这一带有一家酒店,它的名字就叫菊屋。他还听说过, 战争时,这几只剩下一个酒库,别的都被烧光了,家属和店员纷纷四散,酒店倒闭 了。 但是现在,信却寄到仅存的酒库。 从那以后,世间完全变了样,镇的样子,街道的名字也变了。但是,那信封上 确实写着现在的街名、门牌号。毫无疑问,就是这酒库。 邮递员再一次大声喊:“菊屋先生——” 然后,他把耳朵贴到铁门上。 里边发出咕冬咕冬的声音,接着,传来钥匙开锁的喀嚓喀嚓声。邮递员不由得 往后退,说:“哪个——信。” 门吱地一声打开了。邮递员眼前,静静地站着一位身穿深蓝色碎白道花纹布衣 服的老奶奶。 她年纪将近70了吧?不,腰弯得厉害,看上去象有80甚至90. 她用力睁着小小 的眼睛说:“我呀,是菊屋的闲居人。” 邮递员吃了一惊,说:“真的吗?我听说菊屋的人早都走散了,这镇上一个人 也没有啦。” 老奶奶眯眯一笑。 “那还剩着一个人哪。”她说,“我在这酒库一直等着儿子的消息。都等了20 年啦。啊,现在好容易才盼来信。” 老奶奶接过信,象祈祷似地放进怀里。然后说:“您稍微休息一下吧。作为送 来好消息的谢礼,我请您喝珍藏的酒。” 邮递员觉得有点害怕,又觉得有点有趣。 酒库深处,朦胧地亮着一盏小小的灯,飘来酒和潮霉交混的奇异气味。 邮递员犹豫了一下,不过他这时想起,挂在自行车上的皮包巳空了,今天的邮 递任务已经完成,可以轻松一下了。再加上老奶奶一个劲地让,他就说:“那么, 只呆一会儿。”说罢,走进酒库里去。 库里好象洞穴一样.这是个长期不进光和风的无人问津的古老酒库。能住在这 种地方的人,莫非是妖怪或幽灵?邮递员战战兢兢地去注视老奶奶的脸。 但老妈妈脸上一点也没有可怕的地方。她稀少的白发,拢在脑后。打了一个小 小的髻。她眯细着眼睛笑着。在古老的大商店里,常会有这样的老奶奶。 “哎,请坐吧。”老奶奶说。 邮递员留神一看,眼前有一把交椅。库中出乎意料地成了临时客厅。古旧的圆 桌子,四把天鹅绒椅子,熏黑了的煤油灯,铁炉子。这些用具,好象冰浴着魔法的 光,朦胧地浮现在眼前。 邮递员坐在椅上,向炉子伸出双手烤火。 “现在,我请您喝暧和身体的酒。” 老奶奶说完,一直往里走,轻轻登上屋子尽头的酒桶,从高高的搁板上拿下一 个壶。那是只有20厘米高的陶壶。老奶奶珍重地抚摸着壶,走回来,小心地把壶放 在圆桌上.“这是我家珍藏的酒,叫做菊酒。” “哦……”邮递员直眨眼睛,“菊酒,也就是说,是用菊花做的酒吗?” “对。”老奶奶点点头,“是那样的。用葡萄做的是葡萄酒,用梅子做的是梅 酒,跟这个一样。不过,这可不是一般的酒。这酒呀,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稀奇东 西呀。” “哦,它的气味特别吗?”邮递员用一只手拿起壶,想嗅嗅气味。壶意想不到 地轻。 “这、这里头不是空的吗?”邮递员扫兴地叫道。 老奶奶捂住嘴,象个淘气孩子似地咯咯笑着说:“所以,这是世界上从来没有 过的酒。” “您不会骗我吧!”邮递员不高兴了。他认为老奶奶是在耍弄他。 “别这样,别这样,别这样。”老奶奶把手放在邮递员肩上。 “您可不要吃惊啊。”她在他耳边小声响咕,“现在,马上要开始一件有趣的 事了。” 说罢,老奶奶从怀里取出一块白布,摊开在壶的旁边。那是一块镶着花边的手 绢。角上有一个小小的蓝色心形的刺绣。 准备好后,老奶奶对壶这样唱了起来: 造菊酒的小人, 这歌有特别的节奏。比方说,象南岛的鼓声…… 出来吧,出来吧, 造菊酒的小人。 于是,从壶口飕飕放下一个细细的绳梯,直达到手绢的边上。 接着,一个小小、小小的人从壶里慢慢出来了。 邮递员屏住气息:“小、人……”他声音沙哑地嘟哝着,瞪圆眼睛,盯着那小 人从梯子上爬下来。 那是个胖胖的男小人。系着很大的围裙,穿着黑色长靴,仔细看去,那长靴背 面,连锯齿形的胶皮都有。手戴白色棉布手套,头戴有些散开了的麦秸帽子……一 切都和真人一模一样。 “这就是造菊酒的小人。”老奶奶小声说。 小人蹦地跳到手绢上,仰面朝上,双手围住嘴,做出叫喊什么的姿势。 这一次,从壶里出来个女小人。接着,又出来三个孩子小人。 小人一家,都一律是围裙和麦秸帽子,还有黑色长靴。 (天哪,这真了不起!) 邮递员完全看呆了。 下到手绢上的五个小人,从围裙兜里,取出极小的绿苗,开始种植。大概是要 在这手绢上培育什么奇异的植物。 象在变戏法,小人们陆续不断地从兜里取出苗来。眼看着手绢上,成了一片绿 色的旱田。 “这些都是菊花苗啊。”老奶奶低声说。 “真奇妙哪……”邮递员叹了口气,“手绢上居然能做出菊花田……”。 还没喝酒,邮递员就兴奋了。他突然变得快乐得受不了。 象孩子时期把玩具兵摆在桌上时的那种心情,象在沙坑里做成小小的线路和隧 道,在那里跑电车时的心情。啊,自从别了那小小的世界以后,过了有多少年呢? 邮递员的每天,所有的日子,都是骑了红色自行车在镇中跑,只偶尔在星期天,躺 着看看天空而已。 (相当长的时间,没有想过关于小人的故事啦。可是…… 果真……果真有真的小人,我可从没料到有真的小人啊。) 邮递员的心里有点激动。 不久,菊苗长大了一些,能看到上面星星点点地辍着罂粟种子那么大的花蕾。 “那花蕾,要开花的。”老奶奶低声说。 眼瞧着,花蕾开花了。那边一朵,这边一朵……恰如在高高的天空,俯视着夜 镇陆续亮起了灯火。 白菊、黄菊、紫菊…… 很快,手绢上面成了五颜六色的菊花田。 这时,五个小人一齐脱下帽子,摘起花朵来。摘下的花,全存放在帽子里。帽 子满了后,他们飕飕地爬上梯子,把花倒进壶里。这是相当费力的工作,但小人们 却快活地劳动着。 “唔,他们是勤快的劳动者呀。”邮递员十分佩服。 “是啊,这些人,不是一般的小人,是酒的精灵嘛。”老奶奶得意地说。 “酒的精灵……” “对。比方说,酸奶酪里有酸奶酪的精灵,面包里有面包的精灵,还有,即使 在米糠酱里,也有小人在劳动。跟这一样,这些人,是菊酒的精灵啊。他们总是穿 着粗布衣服干活儿,过着快乐的生活。可是,如果这些人想穿漂亮的衣服,或者想 过游玩的日子,他们就不是酒的精灵了,就会失去造酒的力量,变成一般的小人。” “原来是这样。这些事,我以前一点也不知道。” 邮递员叹了口气。 一会儿,手绢上的菊花全被摘完,五个小人捧着帽子,正要按次序回到壶中, 回到那装满菊花瓣的壶中——邮递员想:往后会怎样呢? 老奶奶把嘴贴近手绢,呼——象要吹熄蜡烛般地吹出一口气,于是,小小的菊 花田,消失得无影无踪,桌子上只有古旧的壶和白手绢。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手绢上,什么也没留下。只有角落的蓝色心形的刺绣,象个小点似地浮现着。 老奶奶把手绢整齐地叠好,揣进怀里,然后,她准备了两个酒杯。接着,她指 着壶,说了和刚才同样的话。 “哎,这是我家珍藏的酒,是菊酒啊。” 老奶奶静静地拿起壶,往两个酒杯里,咕嘟咕嘟地斟上了酒。 确实,确实,那是酒,是香喷喷的、粘糊糊的饮料。 邮递员象被施了魔法,完全傻了。老奶奶慢慢地喝干了满杯的酒,然后闭上眼 睛说:“这可是好酒哇。喝上一杯,心就清爽了。哎哎,你也别客气,喝喝看。” 邮递员被逼让不过,提心吊胆地喝了酒。 (那是上等的酒。) 忘记是哪一天,在局长先生家里,享受了法国的葡萄酒,这酒比那酒要好得多。 稍微有点菊花的香味。) 喝完一杯,闭上眼睛,一片菊花田浮现了出来。花上边,照着和暖的秋天的阳 光……忽然,邮递员觉得,自己现在就坐在菊花田正当中。五颜六色的花上,风儿 唰——地吹过。 “不错,我头一次喝这样好的酒。” 邮递员非常赞赏,连着喝了五杯。 但是,不论怎样喝,消逝在壶中的小人再也没出来。 “小人上哪儿去啦?” “他们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至少,这壶里装着酒的时候,人的眼睛绝对看 不见他们。壶空了时再叫他们,他们又会出来造新酒,不过,他们一天只劳动一回。” 老奶奶快乐地笑了。接着,她象想起了从前,怀恋地说:“菊屋的人们,每逢 有了庆祝事,就要喝这酒。正月,婚礼,节日……还有……啊,对,对,儿子在这 里时也是这样。” 老奶奶灰色的眼睛注视着远方。 “为了重建烧掉的菊屋,儿子才出门的。从前,这一带一直是菊屋的士地,这 样的酒库排列着十几个。没想到,战争结束,留神一看,就剩下了这一个酒库,其 他都归别人所有了。 于是,儿子出外去挣钱。走时,他对我说:“妈妈,希望您在这儿等我回来, 我一定要回来重建菊屋。‘我呀,相信儿子的话,就在这儿等着,真的。啊,今天 是多么好的日子啊!那孩子终于来信啦!” 老奶奶嘭地一敲胸脯,取出刚才的信。 “哎呀哎呀,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呢?” 她用手指撕开信封,从里面取出叠成四层的信纸。那儿用大字写着五六行什么。 老奶奶迅速地看完后,“呵”地发出奇妙的声音。然后站起身:“这可不得了!” “怎么啦?”邮递员吃惊地站了起来。 老奶奶没牙的嘴呼呼地喘着气,说道:“希望我马上去。 他赚了好多钱,财产一大堆,希望我去帮他料理。那孩子总是这样。“ 老奶奶完全沉不住气了,急匆匆地围着桌子打转转,嘟哝着:“不管怎么说, 我现在必须马上去。” “现在马上去?究竟去哪里……” “特别远的地方呢……” J 老奶奶考虑了一会兀,猛一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邮递员,这样说:“我说 你呀,当我不在家的期间,能不能代为保管这个壶?” ,“啊?” 事情过于突然,邮递员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老奶奶忽然小声嘀咕说:“我呀, 也许一个月就回来。也许不凑巧,要一两年不在家,不在家期间,放在这里,要被 偷走了可了不得,所以,能不能把这壶放在你家里?” “唔,这个——要是光放……” 邮递员支吾着。老奶奶不容他多考虑,马上接着说:“作为报酬,您喝多少菊 酒都没关系。刚才那样,叫出小人,让他们做新酒,你可以爱喝多少就喝多少。” “真的吗?” “啊,真的呀。我一眼就对你中意了,所以,我才放心地求你。这是幸运的酒 哇,喝了它,肯定有好运。不过呢,”老奶奶突然用极其严厉的目光注视着邮递员 的脸,补充道,“有两件事,你要牢牢记住。” 邮递员点点头,等待老奶奶的话。 “第一,造酒的情况,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也就是说,小人的事必须保密。” “不错。那很简单。” “即使对自己太太,也不能让看。” “我还没娶媳妇哪。” 邮递员笑了。他觉得这样的事,简直太容易做到了。 老奶奶继续说。 “第二,你绝不许考虑用菊酒赚钱。” “赚钱……就是不许卖菊酒吧?” 邮递员是个正直的人,当然不会有那样的想法。 “对。约定就这一些。打破它,会出大事。没准儿,会给你带来不幸。” 说罢,老奶奶把壶交给邮递员。邮递员战战兢兢地接了过去,然后,向老奶奶 道了谢,走出酒库。 当酒库的门,在后面砰地关上的时候,外边仍然是黄昏。 大楼的那边,红红的夕阳,熊熊地燃着,市内电车,载着满员的乘客跑着。 邮递员把壶放进空皮包里,跨上自行车,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向绿信号灯的 方向骑去。 二、新娘来了 邮递员独自一人,住在邮政局后面的小公寓里。 他的名字叫良夫。 他从远远的乡村出来,刚刚半年,还没有女朋友,再加上由于不熟悉工作,很 容易疲劳。 就在这种时候,他保管了那奇异的壶。 邮递员良夫,对自己能有了不起的秘密,觉得高兴。他尤其感谢能白喝那上等 的菊酒。 他把壶收放在自己房间的壁橱里。 到了晚上,他把窗帘全放下来,把壶轻轻搁在小桌子上。 然后,从自己的手绢中,选出最小的一块,摊开在壶旁。准备好后,他低声唱: 出来吧 出来吧 造菊酒的小人 于是,从壶口飕飕地落下梯子,五个系围裙的小人就出来了。一切都跟老奶奶 做的时候一样。 小人一家,从围裙兜里,拿出许多绿苗来种。开了花,摘下来,放进帽子,倒 在壶里。反复好几次,等小小菊花田的花都没有了,才又回到壶中。以后,良夫学 着老奶奶的做法,“呼——”地吹掉手绢上的田,然后摇摇壶,那里头已经发出了 哗啦哗啦的酒声。 一壶酒,恰好能喝一个星期。于是,良夫决定,每周星期六晚上,叫出小人来 造新酒。 五个小人是忠实的。 只要良夫一叫,他们必定会出来,在手绢上一个劲儿地劳动。但是,小人象是 造酒的机器,怎么跟他们说话也不回答。 小人懂得的话,似乎只有“出来吧,出来吧”那唯一的叫唤。 尽管如此,菊酒的确是幸运的酒。忧郁的时候喝了它,心情就变得开朗,疲劳 的时候喝了它,疲劳就一下子被赶跑了。 良夫很快长胖了,脸色也好了起来。 这期间,良夫总想让朋友们也能喝这种酒。老奶奶并没有说不许给别人喝,只 是说造酒时任何人都不让看见。 一天,良夫叫了两个邮政局的伙伴。他说:“从乡下寄来稀奇的酒啦。” 伙伴们欢喜地来了。良夫拿出前一天晚上造的酒招待伙伴。 “菊酒?哦,真稀罕!” 其中一个伙伴目不转睛地瞧着壶。 “嗯,是我妈妈做好寄来的。我家有很大的菊花田哪。” 良夫用若无其事的口气说。 这样,良夫请了好几次伙伴。由于菊酒,他的亲朋好友多了不少。他想;这果 然是幸运的酒啊。 这期间,来了更大的幸运。 那是新娘。 随着初春温柔的风,虞美人花一般的姑娘,出现在邮政局的前面。 她是南街花店的姑娘。 以前,良夫曾几次遇见过她。送信时,那个在花店前接信的长着粉刺的女孩子, 就是她。 可是,春天这种季节,给人施了多少奇妙的魔法呵!这丝毫不引人注目的姑娘, 有一天,看起来可爱得惊人,通身放着光辉。是阳光的缘故吗?是春风的缘故吗? 还是店中满是花的缘故…… 那天,良夫在花店前喊:“信——” 在镶着玻璃的店中,穿白色毛衣的那女孩子回过头来,而且在虞美人花的那边, 眯眯一笑。然后,她打开玻璃门,接过信,用清脆的声音说:“您辛苦了。” 一句话,一件小小的事,但整整一天,女孩子的脸和虞美人的红花,在邮递员 眼前闪闪忽忽,使他安不下心来。 第二次,邮递员记住了那女孩的名字。他大声念明信片:“惠美子先生,信!” 仍然是那姑娘打开玻璃门:“咦,给我的?谢谢。”.她笑了,雪白的牙齿一 闪。 从那以后过了几天,邮递员给惠美子送去了没有邮票也没有印章的信。第二天 中午休息,两人在附近的西餐馆一起吃了饭。 这样,良夫和惠美子越来越亲密,在一个明朗的四月的星期日,他们举行了婚 礼。 惠美子搬到良夫狭窄的公寓里。 她是做饭莱,洗衣服,买东西都拿手的好新娘,并且,特别拿手的是打扫房间。 搬来的第二天,惠美子整理了那狭窄房间的各个角落。 当然,壁橱也不例外。 傍晚,良夫工作回来,惠美子急忙打听:“哈,这把壶是做什么用的?” 惠美子抱着菊酒壶,站在壁橱前。 “这么旧的东西,不能当花瓶,放在厨房里也碍事,喏,扔了怎么样?”她说。 听到这话,良夫慌了:“不、不能扔。这是替人保管的重要东西。” “呀,到底是谁,让你保管这样的东西?” “那是,那……” 良夫闭上了嘴。如果讲了酒库老奶奶的事,往后就必然要接触小人的事。老奶 奶说过,小人的事,即使是太太也得保密。良夫迅速拿过壶:“没什么,这是一个 朋友让保管的。可是,老也不来取。 不过,既然替人家保管,就不应该扔掉或丢失吧?“ “那倒是。” 太太点点头。良夫松了一口气,把壶收进壁橱里。但他还是不放心,又把它取 出来放在搁板上,想想还是不放心,又放进了柜子里。 惠美子一直瞧着良夫的举动,觉得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 此后,良夫绝不再说壶的事。惠美子稍一提,他就一声不吭,露出不高兴的脸 色。 这样,好几天,好几个星期,壶都被收在柜子里。 这件事,良夫搁在心里特别难受,他感到焦躁。 来了新娘,良夫不能造菊酒了。回到家里,再也没有一个人呆着的机会了。 (只喝它一口也好哇……疲劳都可以赶走啦……) 良夫每天都那么想。所以他希望,星期六下午或星期日,太太能出门一会儿就 好了。 (很快的。只用10分钟或15分钟,菊酒就能造好。) 三、一只小小的长靴 一个星期日。 良夫试探着对太太说:“今天你到花店去,看看母亲怎么样?” 惠美子笑了:“哎呀呀,昨天刚去过呀。新开的蔷薇有好多哪。” “哦,蔷薇吗?真好。你去要一束来好吗?” “那,明天我去要吧。” “不,今天就上。我现在马上就想要。” “呀,于吗那样急?” “因、因为,今天不是星期日吗?桌子上摆束花有多好……对,对,喝点长时 间没喝的酒怎么样?” 听到这话,惠美子眯眯一笑:“好极了!那么,我马上去买酒吧。” “不,酒由我来准备。我有珍藏的。所以,你赶快去要花吧。” 于是,惠美子欢欢喜喜地到花店去了。 “哎——工作啦,工作啦。” 良夫急忙取出表,放在桌子上。然后在旁边摊开手绢,轻轻叫: 出来吧,出来吧 造菊酒的小人 和平时完全一样。五个小人在手绢上,开始造出了菊花田,跟从前一样地摘下 花,运进壶中。 “快点快点!” 良夫用双手慌慌张张敲桌子。 到花店去,只用走5 分钟。惠美子到花店慢慢聊天才好呢,可如果她兴冲冲地 马上回来了呢…… “快点快点,让别人看见,可不得了!” 但良夫的声音,似乎根本没有进人小人的耳朵。他们攀上梯子的步伐一点也不 快。 “哎,赶快赶快,还差一点!” 这时——门那儿,传来惠美子的声音:“我回来啦——” 良夫打了个冷战。 “快吧?我是急急忙忙去的。瞧——这么漂亮的蔷薇。” 惠美子嚷嚷着。 小人们终于于完活儿,四个人消失在壶中,最后一个人正在攀登梯子。 (糟啦!) 这时,良夫用指头抓住剩下的一个小人(那是孩子小人),按到了壶里。干这 种粗暴事,还是第一次,他的心扑通扑通跳着。然后,他敏捷地朝手绢呼地吹口气, 这才回过头,翻着白眼说:“呀,回来啦。” 惠美子抱着大花束,站在那边。 “哦,多好的蔷薇呀。真棒啊!” 良夫装做十分吃惊的样子,实际上,他浑身已是汗淋淋的了。 当天晚间,铺着白布的桌上,摆着蔷薇花和许多好吃的食物,还有那古旧的壶 ——喝过味美的菊酒,惠美子想:今天究竟是什么纪念日呢? 不过是一般的星期日呀,她感到有点奇怪。 星期一早晨清扫房间时,惠美子发现桌底下,有一块团得皱皱巴巴的白手绢。 她一下子拾起来,展开看看,只见手绢里噗地掉下一个小小的黑东西。 那竟是一只小小的长靴。 仅有指甲尖那么大,但是,有细细的金拉链,背面还有锯齿形的胶皮。 (呀,这样的东西,怎么会……) 惠美子把靴子放在手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 (好象是小人的靴子……) 忽然,惠美子感到自己仿佛被拉进另外一个小小的世界,她眩晕了。她坐在桌 前,长时间注视着这靴子…… (这确实是小人的东西。) 她一惊,抬起脸:(莫非他和小人认识吗……) 惠美子有点相信这世上真有小人。 以前,当她还是花店的小女孩时,曾经见过一回小人。 那确实是面包里的小人。 小人在正在发酵的面包里忙碌着。 妈妈在小墩板上揉面粉,惠美子确实看见,在她的手指间,有个白东西一闪动。 开始,她以为那是妈妈手指的影子,但妈妈去拿奶油,离开面包时,那东西还 在。 小人穿着白衣服,戴着白帽子。仔细看去,墩板上,这样的小人有五六个,转 动得使人眼花纷乱。每人的手里,都拿着麦秸一样的细棍。他们不时地把它叼在嘴 中,往面粉里装空气。 “哇——!”惠美于发出大声喊,“妈妈,快来,快,快!” 听见喊声,妈妈跑过来。 “怎么啦,惠美子?” 妈妈看着惠美子的脸,在美子的心扑通扑通跳:“小人……” 说到这里,她眼睛凑近面粉去看,哪儿还有小人的身影,没有了。妈妈笑了: “读童话读得太多了吧!” 可是,看见烤得的面包,鼓得非常好,这不由得使惠美子相信,那是小人劳动 的结果。 (一定有做面包的小人。没准儿,他们在什么地方集聚了许多,组成小人国。) 惠美子想。 现在,惠美子清清楚楚地想起10多年以前的这件事。她把搁着小小长靴的手合 起,伸开,清晰地感到她的周围就有小人。 但是,那小人的靴子,为什么会只有一只,混进这房间里。同时,这房间里, 还有一个怎么也闹不清的东西。 那奇怪的古旧的壶。 以前壶里是空的,昨天却装了酒.那酒叫做菊酒,好喝得惊人。 小人的长靴和旧壶——那天,惠美子呆呆地坐着想了一天。 从那以后过了一个星期,菊酒壶又空了。 照样是星期日早晨,良夫对太太说。 “喏,能不能去买点东西?” “买什么?” “烟。” 听了这话,惠美子一惊,捂住胸。接着,她拖上不成对的女凉鞋,跳出公寓, 买了烟。又风一般地回来了。她抑制住心的冬冬跳,轻轻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走进 房间里。 这时,良夫背着身坐在小桌子前。惠美子轻手轻脚地靠近,从后面往桌上偷偷 一看。 啊,那里的确有五个小人——同样的帽子,同样的围裙,穿着同样的长靴,在 手用上动来动去。不过,其中有一个孩子小人,赤着一只脚。 (不出所料—一) 惠美子紧握住衣兜里的小小长靴。不禁大声叫道:“了不起!” 良夫吓一跳,回过头,“不行!” 他猛然用身体藏住桌子,而且拼命喊:“不许看,不许看……不行.不行啊… …” 面对他的脊背,惠美子高兴地说;“我已经看见啦。” 然后,她坐在丈夫旁边,静静地嘀咕道;“多了不起的事啊,居然真的有小人。” 但良夫的脸,却是苍白的。他用大眼睛,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到底, 让你看见啦……到底……到底……” 良夫低着头,开始小声地讲开了。在菊屋的酒库,遇见奇异的老奶奶,还有代 保管壶时,和老奶奶约定好的事。 “约定有两件。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小人、还有,不能用菊酒赚钱。破了约,我 会有坏运降临……”。 说完,良夫想,他真不该保管这把壶。他觉得,心口突然跳得厉害,象要生病, 还是突然会变穷了呢?还是,还是…… 啊,今后会有什么样的灾难呢?他胸中堆满了沮丧的念头,他抱住头:“真不 该保管这把壶。两人住在一个家里,怎么能保证不让太太知道呢?” “没关系。我以前也看见过小人,这不是第一回了。真的,我还是孩子时见的 小人,也是这么大。那是面包里的小人。” 惠美子怀恋地瞧着手绢上面。 “你见过另外的小人吗?”良夫想起以前老奶奶讲的话。 “对。妈妈揉面的时候,我见过他们一眼。我从前就知道世上有小人。所以, 现在又看见了这些小人,一点也不会发生什么大事。喏,只要不让其他人知道就行 啦。” “是这样吗?” 对着良夫仍然苍白的脸,惠美子轻快地笑了:“嗯。我们对谁也不说,那就行 啦。与其想会不会碰坏运,还不如想怎样跟这些小人友好吧。” 惠美子从西式围裙的兜里,取出那小小的长靴。 “这,就是这个小人的吧?” 良夫一惊。他这才知道,上次自己慌忙抓小人时,一只长靴掉在手绢上了。 惠美子把长靴轻轻放在菊花田的角落,低声对孩子小人说:“还给你靴子。” 但小人们什么也没回答,甚至连上边都不看。五个人都一个劲地往各自的麦秸 帽子里收集菊花,若无其事地…… 对手绢上的小人来说,人类的声音,该是象暴风、雷声那么大吧。 “他们听不懂我们的话吗?”惠美子歪起脖子。 小人们摘光菊花,捧着帽子,静静地回到壶中。最后的孩子小人,专心穿上惠 美子放在一边的长靴,也慢慢地爬上梯子。 良夫嘟哝道:“对啦。小人的话,准跟人类的话不同。这些人能听懂的,只有 ‘出来吧,出来吧’这一种叫法。” “这叫法,在他们听来,是怎样的呢?” “大概象远处的风声,‘嗡——’的。” “也许象打雷一样吧。” 这样说着说着,两人渐渐快活起来了。 四、玻璃珠 自从太太知道了小人的秘密后,又过了几个月。 邮递员的家庭生活一点变化也没发生,相反,两人仗着小人,生活得比以前快 乐了。 造菊酒的工作,现在全由惠美子做。 良夫到邮局去,只剩下一个人的白天,惠美子把壶放在桌 上,轻轻、轻轻地叫小人: 出来吧,出来吧 造菊酒的小人 她很认真地叫唤着。接着,她仔细地一个一个观察下梯子 的小人们。她想方设法,想向这些小人们表示友好。 看得出来,小人一家,在手绢上一边劳动,一边不时互相点 头,互相笑着,但听不见他们发出一丝儿声音。 他们太小了——是的。大概象人类的耳朵,听不见蚂蚁 说话和下雪的声音一样吧。惠美子迫不及待地想和他们对 话,至少,应该让他们知道有自己这样一个人,在看着他们 呀。 一天,惠美子想出了个好主意。 她想送母亲小人—点礼物。 那天,惠美子望着手绢上的小人,翻来覆去地想着,给他 们什么东西才好。最后,她终于想出了一样好东西。 (对,对,那个好。) 她打开针线盒。那里放着一些金色的有孔玻璃珠,是她刺绣 毛衣时用剩的。 (串上这个,给那母亲小人做项链正合适。) 惠美子赶紧取出针和线。但这时,小人的工作已将近结 束,父亲小人捧着最后的花,爬到了梯子的中间左右,母亲小 人的一只脚,也搭上梯子。 惠美子停止做项链,急急忙忙把一颗有孔玻璃珠,放进母亲小人的帽子里。 小小的帽子中,小小的菊花上,一颗玻璃珠,象金色水果一样噗嗒地掉了下去。 母亲小人停止了爬梯子,同时,似乎在召唤大家。 父亲小人,回过身走下梯子。留在手绢上的孩子们,也集拢了来。他们好奇地 瞧着母亲的帽子里边。 暂时间,五个人出神地注视着玻璃珠,然后,一齐仰脸向上,恰象我们仰望天 空那样。 (他们看着我哪!) 刹那间,惠美子的身体僵住了。她觉得,小人们终于第一次看见了自己,从现 在起,她要成为小人们的朋友了。 五个小人,仰面朝天地看了片刻,然后,扭过头,又按顺序去爬梯子。 他们象在说话,(怪呀,他们的一切和以往没什么两样。) —一惠美子歪起头。(为什么他们不肯注意我呢?) 其实,小人们的眼睛根本看不见惠美子。 她大大了。 同时距离过远。 在小人们弱弱的视力看去,惠美子穿着的红毛皮衣,就象是远处晚霞的天空。 一颗小玻璃球对小人来说,是天上送来的大圆宝珠。 这礼物似乎使母亲小人极其欢喜。 再一次出来时,母亲小人太太把玻璃珠象别胸针那样装饰在胸前。而且,她似 乎为了感谢这从天而降的礼物,干活比往常更加起劲。 当母亲小人要回壶中时,惠美子又送给她一颗有孔玻璃珠。 母亲小人觉察到落在帽子里花上的玻璃珠,一下子笑了。她抓起玻璃珠,贴近 眼边,看个没完没了。 知道了壶的秘密,惠美子有了另一种快乐。 那就是,把造好的酒,倒到漂亮的玻璃瓶里,送给熟悉的人们。 所有的人都欢喜菊酒。大伙儿都说,生下来还是第一次喝这样美味的酒。 因此,得到菊酒的人,一定要回来送谢礼,而且必定这么说:“下一回再求您 了。” 或者说:“想让朋友也喝喝,请再来一瓶.” 惠美子突然忙起来了。 过不上几天,那十几个等着赠送菊酒的人,都开始轮流来询问了。其中,有人 为交换酒,送来漂亮的钟表。也有人给惠美子织毛衣——不,那人已经差不多把 毛衣织好,在等着惠美子送酒来。 这样,以前一星期造一回菊酒,后来一星期两回,不久,隔一天就得造。 最后,惠美子只要一看见菊酒壶,眼前就浮现出这个那个太太的脸和各式各样 的回礼。 时间不长,邮递员小小的住处,堆满了回赠的礼物:一人一双毛拖鞋,大电气 台灯,壁挂,雅致的门帘,亲手做的点心,珍奇的水果,华丽的食器,出色的花瓶, 等等。 良夫打量着房间里的东西,快活地说: “菊酒果然是幸运的酒啊。” 这时,良夫有点忘记那酒库老奶奶的话了。 其后不久,良夫的送信地区变了,几乎不去酒库所在的东街。惠美子也常常忘 记,那壶是“代人保管”的。 惠美子暗想:用菊酒做点买卖多好啊——(能不能不让任何人知道,偷偷卖呢 ……) 一次她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一天,意料不到的喜事进了门。 那天,惠美子跟往常一样,独自坐在桌前让小人造菊酒。 这时,不知是谁,在敲公寓的门。又是哪儿的太太来要酒了吧?惠美子用脆朗 的声音“哎——”地答应后,走过去。 门外站着个没见过的男子.那人有礼貌地向惠美子鞠了躬,说:“我是车站前 饭店的主人。” 他恭恭敬敬把一张名片递给惠美子,突然小声说:“听说您家有珍贵的酒。” 江美子一惊。那人又突然做出央求的脸色:“喏,请告诉我实话吧。大伙儿都 说那酒十分好喝,您已经把它分给相当多的熟人了吧?还得到了各式各样好礼物吧?” “……” “我希望从今以后,您把那菊酒卖给我。” “卖?那、那、不行。” 即使惠美子有过那念头,可这时也发慌了。她急忙解释说:“那酒只有一点点, 是从乡下送来的,要说卖,那可……” 饭店主人打断惠美子的话:怎么样,一瓶5000日元?“ (5000日元……) 惠美于咕嘟地咽了口唾沫。然后,她心中暗暗盘算着。 (一瓶,5000元……) 说实在的,惠美子现在最想要的是钱,比什么礼物都想要。 先几天,报上登了卖房子的广告,是所小小的带院子的房子. 可爱的阳台深处, 雪白的拉门在闪光。那旁边,是间有向外凸出的窗户的西式房间,还有带门廊的大 门。 “哟,这所房子真好哇。” 她看着叹息嘀咕着。丈夫斜眼看了看,说:“没有钱,什么也办不了。” 真的!这所房子的要价,带着许多个零呢。 现在,想起这件事,惠美子的心动摇了。 (不行,不行。) 她闭上眼睛。但饭店主人的声音,象早晨的新闻一样,清楚地流进她耳朵里。 “喏,怎么样啊太太?5000元一瓶,一天就要一瓶,您看行不行啊?” (一天5000元……) 惠美子慌了神。 “恩……不、不……那个,那个……” 饭店主人从兜里掏出一个雪白的信封,好象已经说定了似的,干脆地说:“这 是今天的钱。请劳驾给拿一瓶吧!” 惠美子不由得接过信封,接着,她跑进房问,急忙把刚造好的菊酒倒进玻璃瓶。 她的手瑟瑟发抖,洒了不少酒。心底有个声音在嘀咕:“这不行,不行。”可是, 那带院子的新家在脑子里一浮现,她就毫不犹豫地来到大门口,递过瓶子,低声说: “那个,这件事,暂时请对谁也不要说吧。” 饭店主人回去后,惠美子关上门,上了锁。她坐在房间正当中,心胸扑通扑通 跳,打开那信封看。 里边确实有一张5000元的票子——她下意识地向四周看了看,飞速地把钱收在 柜子抽屉里。 但还是担心,又把钱放在镜子后面。那也不行,又夹在日记本里。 (重要的秘密漏出去了。) 知道了这件事,良夫一定会发怒吧。 可这时,惠美子想起了母亲小人。 (我已经送给她礼物了嘛。) 惠美子打算以后一直给她送玻璃珠做礼物。而且觉得,用菊酒换成钱,是会被 小人们允许的。 如今,惠美子胸中膨胀起一个很大的计划:赶紧离开这只有一个房间的公寓, 搬到带院子的舒服的家里去。 (几年才能买到那房子呢?) 她心中暗暗盘算起今后积钱的计划来。 从那以后,小人们,每天每天都被惠美子叫出来劳动。 惠美子把从星期一到星期六造出的酒,偷偷卖给饭店,只有星期日造的洒,才 为自己家留下。 一天的工作完成,作为奖品,母亲小人便得到一颗有孔玻璃珠。小人太太用细 线把玻璃珠串起来,挂在脖子上。 小人脖子上的珠子增加一颗,惠美子的秘密钱就增加一张。这对邮递员的太太, 当然是激动而了不起的事。 没想到有一天,饭店主人提出,希望惠美子能卖给他更多的菊酒:“这样出色 的酒,轻易找不到。因为它,我家的客人增加了好多。每天两瓶怎么样?不,三瓶, 四瓶,不论多少,我都买。” “呀,真的?” 惠美子的脸变成蔷薇色。但,这件事可有点勉强。 因为小人一天只能出壶外一回,并且,一回只能出刚好一瓶的酒。到现在试了 多次,都是这样。 “这,一天一瓶,已经很勉强了。” 惠美子遗憾地说。饭店主人却不让步:“别说这样的话,能不能想法再分给我 一点?分给别人的份儿,能不能卖给我?至少一天两瓶。” 惠美子想:啊,如要真能做到,那该有多好啊。 “恩,想个什么办法看……” 惠美子这样回答。 以后,惠美子一连想了好几天。怎样才能一次取得两瓶酒。 一天,她终于想出了妙计。 “对呀!” 她啪地一拍手,赶紧打开柜子,拿出一块新手绢。那是特别大的手绢,摊开来, 有以前的两倍。 (使用这个,菊花田会扩大一倍,酒也应该能取得两倍。 这么简单的事,以前怎么会想不到呢?) 她把大手绢摊在壶旁,叫唤小人: 出来吧 出来吧 造菊酒的小人 跟往常一样,五个小人从壶中出来了。母亲小人的项链已经相当长,一直垂到 肚子上,闪闪发着光。而且,她的丈夫也正在做项链。大半下一回该是孩子们的了。 “玻璃珠,多少都有。所以,要拼命干活呀。” 惠美子嘀咕着。 比往常宽得多的手绢上,小人们一个劲地种苗,直种到各个角落。 “对,对,就是这样!” 直美子敲着桌子。尽管手绢大了,小人们的工作情况,却和以前丝毫没有变化。 但等到手绢上的工作全部结束,五个小人消失在壶中后,发生了麻烦的事。 惠美子刚吹去菊花田,突然,酒从壶里溢了出来。 “不得了了!” 惠美子慌里慌张地去找抹布。这工夫,菊酒仍然象泉涌似的,嘟嘟地往外溢, 桌上洒了刚好一壶的酒。 擦着湿桌子,惠美子很长时间地想这是什么原因。一会儿,她醒悟地点点头。 酒溢出来,那是当然的,因为小人们造出了平常两倍的酒。 (对呀,在酒溢出前,急忙把它挪到别的瓶里就行啦。) 惠美子点了好几次头。 第二天,一次获得两瓶酒的方法,终于成功了。 这样,惠美子开始一天卖给饭店两瓶菊酒。饭店主人特别高兴。 “谢谢。今后还请多关照。有多少我都买。” (有多少都买!) 这最后一句话,留在惠美子的耳中,怎么也离不开。 有多少都……是的。哪怕是现在的五倍、十倍,饭店都会买的。惠美子心里直 发痒。 (对,把菊花田尽量弄大点试试看。) 第二天,壶旁边,代替手绢,摊开了包袱皮。下一次,更大的包袱皮。再下一 次,用上了桌布! 桌布没法摊在桌上,改成铺在房间里的草垫上。 桌布的田地,对小人们来说,似乎太宽广了。 小人们种了一半苗,必定要擦一次汗,摘了一半花,也要擦一次汗。从前是快 乐地、从容地劳动,现在是目不旁视,胡乱劳动了。即使那样,干完活,也得花费 将近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对小人,也许长得象一个星期或者十天吧。登梯子回 去的小人们的腿,有点摇晃了。 但小人一家,劳动得很好,大概是由于那玻璃珠。 (对,玻璃珠给他们带来快乐啦。以前他们干活象机器。 现在能带着快乐干活,是特别好的事呀。) 惠美子自己,也觉得有了快乐,她也比以前忙多了。吹去桌布上菊花田的工作 ——不能简单得象从前那样,“呼——” 地轻轻一吹气酒行。等全部吹完,已经喘不上气,精疲力尽。 接着,趁造成的酒还没溢出,把它巧妙地装进瓶子,当她系着大围裙往瓶里装 菊酒时,觉得自己似乎成了酒店的老板娘。 自从惠美子把菊酒换成钱以来,好多天过去了。 什么事也没有。连良夫都不知道。机灵的惠美子,只有良夫在家的星期日,才 用原来那块小手绢去造菊酒。 什么事也没发生,惠美子暗中放心了。每逢一天无事地结束,她都要摸着胸膛 松口气.慢慢地,她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因为这件事,是小人们跟自己的交 易。只要小人得到玻璃珠,能欢喜地劳动,就对谁也不用顾虑。 五、小人们跳舞 从那天以来——从那寒冷的11月黄昏发生的事以来,过去了两年。 良夫的送信地区,又改回东街。 分别了很久,良夫又回到这条街来了。听到市内电车“嗡——”的声音时,良 夫清楚地想起那天黄昏的事情。 (那老奶奶回来了吗?) 突然他对她有点怀念了。她是相信自己,让自己保管珍贵的菊酒壶的人。而且, 自己家里,依仗着壶,得到许多的快乐。 (去看她一下吧?) 良夫想着。 (如果老奶奶回来了,明天就把壶还回去。) 良夫给街上的各家送着信,一点点向酒库靠近。在拐角的水果后一带就可以远 远望见那酒库了。它夹在大建筑物中,孤独地站着,浑身都被战火熏得黑黑的。不 料,等来到水果店跟前,良夫“啊”地屏住了气息。 酒库不见了。 酒库连影子都没有了。酒库的位置上,正在盖新的大楼。 粗钢筋架上,写着“XX建设”的白色覆盖物,在风中哗啦哗啦响。 (没有酒库,……没有……) 良夫心中断断续续地反复着这两个词。然后,他用颤抖的手指着那方向,向水 果店的售货员打听:“那儿有个旧酒库吧?它怎么被拆了?” 水果店售货员答道:“啊,那酒库哇,很早以前就给毁掉啦。” “哦……” 良夫感到,莫非是老奶奶把酒库卖给别人了?他歪着脑袋,又骑上自行车,穿 过信号灯,靠近那正盖的大楼。 “喂,喂,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邮递员问工地一个戴头盔的人。 “喏,这大楼是谁的?” 那个人“啊”地歪起脖子,然后说;“详细情况,我不太知道,原先,这儿有 一个古老的酒库。” “嗯,我知道哇。库里有天鹅绒的椅子,有间暗暗的客厅吧?” “客厅?”戴头盔的人显得有些吃惊。 邮递员点点头。 “嗯。大概两年的;我给那酒库送过信。那时,里面的老奶奶,让我保管一个 东西。” “别胡说八道!” 戴头盔的人张大嘴叫喊。 “那里面怎么能住人,我毁仓库时亲眼看见的,里面是空的呀,连一个桶也没 有。周围的墙壁破破烂烂,破得够厉害啦!” 听到这话,邮递员猛烈地摇头。 “不可能,不可能!” 他大声喊着,猛一回头,只见在工地劳动的许多人,都停住工作着的手,往这 边看。邮递员不好意思了,急忙跨上自行车。 他沿着东街一家一家地跑,心想两年前的那件事,是不是自己在做梦。 (嗯。那样的酒库里竟会住着人,这首先是可疑的……) 从那以后,良夫对做菊酒非常热心。为什么?因为每月卖菊酒的钱,比他从邮 局领到的工资多好几倍。 每天晚上,他和惠美子给小人送谢礼,暂时沉浸在小人们的世界里,真有说不 出的快乐。 等全体小人都挂上项链时,惠美子提议:“老戴那样的麦秸帽子,多可怜。喏, 给他们一人一顶漂亮的毡帽怎么样?” “啊,这是个好主意。顺便也给他们做鞋吧。不是那样的长靴,而是又轻又漂 亮的鞋。” 听到这话,惠美子立即打开针线盒,剪起做帽子和鞋用的布来。由于尺寸太小, 只好使用镊子,累得她眼睛都睁不开了。 此后,两人想方设法给小人一家赠送各式各样的礼物。 给母亲小人长裙子和带花纹的披肩,给她的丈夫有条纹的裤子和西装背心,给 孩子们一色的蓝上衣。 最后,良夫做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东西。 那是豆粒般大的小提琴。这把小小的乐器,是良夫使用放大镜和镊子,费了一 个晚上才做出来的。尽管小,却做得很好,绷着四根细琴弦,还有小小的、小小的 弓。 两人把小提琴悄悄放在梯子下边,心情激动地等着小人们结束工作。 现在,小人们全都穿着漂亮的服装,母亲小人的长裙子,是庄重的天鹅绒;她 丈夫的裤子,挺直而有裤线。孩子们的上衣也相当妙。同时,他们穿上了一式的毡 鞋,看上去,轻快得象芭蕾舞鞋。 不料,由于服装过于华丽,小人们的工作,比以前更费时间了。 种苗时,母亲小人自己常因踩了裙子下襟而跌倒。父亲小人和孩子们,唯恐弄 脏得之不易的上衣和裤子,因而十分留心。玻璃珠项链也净碍事。惠美于做的帽子, 比以前的麦秸帽子小得多,搬运菊花,特别费时间。做完一次桌布上的工作,五个 人都累得摇摇晃晃的。 就在这个时候,小提琴被轻轻放在梯子下边。 父亲小人首先发现了它,提心吊胆地挨近去。接着,他叫来母亲小人。母亲小 人看见小提琴,伸开双手,露出非常吃惊的样子。然后,她又把孩子们召集了来。 五个小人用下身,看了小提琴一会儿,当知道那是真的时,他们欢喜得跳了起 来。比得到帽子、得到西服的时候还要欢喜!他们拉着手,围着小提琴站成一圈, 咕噜咕噜地转开了。 “哦,他们喜欢音乐哪。” “是啊,瞧他们那高兴劲儿。” 父亲小人先拿起小提琴,夹在下巴下面。他右手拿弓,在细细的弦上,轻轻、 轻轻地来回擦。 小提琴似乎在卿卿地响。那是什么曲子呢?声音太小,两人的耳朵听不见。大 概是三拍子的圆舞曲,因为母亲小人展开裙子转开了。跟着,孩子们也跳了起来。 “真棒!”惠美子喊道。 小人们完全忘掉造酒的事,蝴蝶般不停地跳舞。 确实,这天小人一家跟往常完全两样,特别兴致勃勃,甚至过于兴致勃勃了。 父亲小人拉着小提琴,猛然朝意想不到的方向前进。朝着桌布边缘——母亲小 人和孩子们,一面跳舞,一面跟在后边。 一瞬间,惠美子的心咯咯一声,但已经晚了。 来到桌布边缘,父亲小人飘然跳到草垫上。 接着,他消失了。 跟着,母亲小人和三个孩子,也都陆续来到桌布外边消失了。 这只是一转眼的工夫。 良夫和惠美子脸色苍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他们上哪儿去了呢?” 惠美于掀开桌布看。又在草垫缝里寻。一个小人也没看见。 剩下的,只有空壶和大白桌布,还有小人们忘了的五顶帽子。 象从长梦中醒来一样,两人呆呆地坐着。 六、不安的日子 小人们虽然消失了,但卖菊酒得到的钱,都已积下了好多。 那正好能买一所房子。因此,两人想早点安个新家。 有那么一天。 和平常一样,良夫在东街,从这店到那店地送信。突然,意料不到的一行字, 跳进他的眼帘: 菊屋酒店那字写在一块大得出奇的招牌上,刚做好,还有油漆的气味…… 良夫一惊,停住自行车。他察觉到那儿确实就是原先古老酒库的位置后,不禁 惊惶失措起来。 酒库后面,建成了钢筋混凝土的漂亮酒屋商店。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感到浑身发凉,呆了好长时间。 新的菊屋商店,镶着玻璃。排着好几个货架,穿工作服的年轻店员,正在摆货 物。店前排着一排庆祝开业的花环。 (是这样啊,是这样啊。那老奶奶早就回来啦。大半,用儿子的钱,在酒库后 开了新的商店……啊,怎么办……小人消失了,约定也毁了……) 抑制住心胸的冬冬跳动,良夫象逃跑似地离开了那里。那一天,他都记不得自 己跑了哪些地方。 傍晚,他步履沉重地回到公寓,接着,把发生的事讲给惠美子听。 “新的菊屋酒店开业啦。老奶奶早就回来啦,可能就在那店里。不久,就会取 壶来了……” “……” 啊,从那以后,两人心中,整日沉甸甸地,还不时感到毛骨悚然。 这种感觉日益加重,没几天,白天两人不能工作,晚上也睡不着觉。只要呆着 不动,就有不知来由的寒冷,从脊背上袭来。风吹门晃,也要按住猛跳的心,树叶 影子映到窗上,也会蜷缩起身子来。 “我说,在这儿住着,可不太妙哇。” “啊,尽量快点搬到别处去吧。” 于是两人每天都瞧新闻广告,找房子。 一天,一封信寄到良夫家。是一则出卖房子的广告。 广告上大字写着: 郊外绿荫之家。明天起便能住。 还登着张照片:红房顶,小而整洁的房子,另外,带有草坪的院子。房间的窗 户上,镶花边的窗帘在摇动。而且,价格和两人存的钱差不多。 两人脸对脸,轻轻点了点头。 七、去红房顶的家 这样,两人买下广告上登的房子,稍稍搬了家。 他们和公寓的人们,和花店的母亲都没有告别。越快越好,远远地躲开去—— 良夫和惠美子,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等搬去那儿以后,再给他们写信吧。 两人来到车站,乘上去郊外的电车。 那是清晨第一趟电车,其他乘客一个也没有。 在仍然沉睡着的城镇大楼之间,电车咕冬咕冬地跑,一会儿,渡过铁桥,穿过 杂树林,横穿过一片荒草的原野。 “红房顶的家在等着我们哪。”惠美子兴高采烈地说。 “嗯,这下放心啦。” 空荡荡的电车里,两人象小学生去远足那样地开心。 “马上就过隧道啦。” 良夫从窗户探出脑袋叫道。惠美子晃荡着两腿点头。 隧道可真了不起。整个电车象被突然吸进漆黑的暗夜中嗡——惠美子禁不住闭 上眼睛。 这时,就在这时,两人产生了一个奇妙的感觉,仿佛连同电车和自己,都被一 股什么魔力吸进一个神秘的小小的、小小的洞穴里.“哇啊——” 惠美子不由得发出一声尖叫。 等她猛睁开眼时,电车已穿过隧道,在白色的晨雾中,咕冬咕冬地接着跑。 “我头晕。”惠美子把手贴在额上。 “嗯,我也是。我觉得身子象在缩小。”良夫捂住胸。 但是,从电车窗口吹进的风,非常凉爽,两人一会儿就把这事儿忘了。 他俩在郊外的小车站下了车。 在寂静的站台上,良夫做深呼吸:“空气不一样啊。” “嗯,风也不一样,天空颜色也不一样。” 惠美子迷迷登登地望着远方。 走一会儿就到了他俩的新家。跟广告上的照片一样,有院子,红房顶。邻居还 有一所相似的房子。周围是宽广的原野。 第二天,屋内的整理全结束后,两人坐在阳台的椅子上交谈。 “多静的地方,太好啦。” “啊,这地方有点寂寞,可是,比在公寓想起老奶奶的事,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总要轻松得多。” 随着搬迁,良夫也想换换工作。再也不干邮递员了,从明天起,就在这块土地 上干力气活儿,种点旱田过日子。空的菊酒壶,在搬家时扔掉了。 “不管怎么样,总算是跟菊屋断了关系啦。” 良夫愉快地笑了。他想早一点熟悉这儿的土地。 “明天再向邻人问个明白吧。从明天起,开按新生活啦。” 惠美子轻快地说。 就在这时,从什么地方传来了音乐声。 是小提琴。在静静的秋野里仅来了小提琴的乐声,一下就把他们俩迷住了。那 是什么曲子呢?小夜曲……小步舞曲…… 还是,还是…… 那美妙的乐曲越来越近地飘送过来。 良夫沉醉地闭上眼睛。 这时候,和小提琴的声音一起,“哗——”地一起孩子们热闹的笑声。这似乎 是邻居,是邻居院子里传来的声音。 惠美子快活了。小提琴曲子,换成了圆舞曲,三拍子。惠美子站起身,和着小 提琴哼哼唱着,来到院内,踮起脚尖,越过篱笆偷偷窥望邻居的院子。 哟,那真是幸福的一家。围着拉提琴的爸爸,妈妈和三个孩子在跳舞。象一群 蝴蝶似的。妈妈的长发随风摆动,黑色天鹅绒的裙子,绣花的披肩,十分鲜艳。爸 爸穿着带条纹的裤子。孩子们穿着蓝色上衣。而且,他们都穿着一式的轻快的毡鞋 …… “咦?”惠美子想。这些人似乎在哪儿见过。 (是以前公寓里的人吗?) 这时。邻居太大的胸上,有东西一闪光。 珠子项链! 仔细看去,爸爸和孩子们都戴着同样的项链。 (那是玻璃珠啊……) 一瞬间,惠美子头一晕,一屁股坐在地上,瑟瑟发抖。心中反复说:(是那些 小人,是那些小人呀。) 形容不出的恐怖,渗进惠美子的全身。 (我们,没准儿,来到可怕的地方啦。没准儿,再也回不去啦……) 过了多长时间呢? 在阳台上打瞌睡的良夫,猛地睁开眼睛,一看,惠美子瘫坐在篱笆那儿。他慌 忙跑过去:“你怎么啦?” 惠美子指着篱笆那边,断断续续地说:“喏,邻居……就是那些人哪!” “那些人?” “对,小人的一家。戴着我们给的项链,穿着我们给的西服,在拉小提琴哪。” 良夫大吃一惊,向篱笆那边望去。惠美子在他耳边,用低声清楚地说。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们,在不知不觉之间,变成跟他们一样大小啦。 被变成小人啦。喏,这儿,说不定……” 说到这里,惠美子沉默了。 (说不定是小人的世界。我们用卖菊酒的钱,买了小人的房子……) 良夫沉默了一会儿,呻吟似地说:“原来是这样啊。” 一切都明白啦。那酒库老奶奶的话不是随便说说的。他们最害怕的坏事,在不 知不觉中发生了。 这时,小提琴的声音戛然而止。 “您好,邻居。” 篱笆那边,邻居的女主人在向他们打招呼。 惠美子不由得答道:“您好。” 接着,她对良夫嘀咕道:“我们能跟那些人通话啦。” 以前,怎么也听不见他们声音的小人们,现在能和他们说话了。不过,这是值 得高兴的事情吗…… “喏,钻过篱笆到这边来玩吧,怎么样?一块喝点茶好吗?”邻居的太太发出 了邀请。 篱笆上有个破洞,从那里钻过去,可以直到邻居家。 两人钻过了篱笆。 邻居也是红房顶的家。房间前面有小小的阳台。都有名字。但两人心神恍惚, 什么也没记住。他们现在终于知道,三个孩子中,最小的是个女孩。女孩象棍子一 样直立着,笑嘻嘻的,可是,两人连她的头也忘了摸一摸。 良夫和惠美子,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请问,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良夫战战兢兢地问。 邻居的男主人,用布擦着小提琴,快乐地答道:“这儿是我们的故乡。” “故乡?……这么说……这么说……” “恩。有一段时间我们外出了,最近又回来了。现在,我们在这儿过得很快活, 每天又唱歌,又跳舞。” 听到这话,良夫和惠美子偷偷去看天空。 小人国的天空,是深蓝色的,飞着零碎的白云。可是,啊,这是真正的天空吗? 如果,现在有人从上面俯视这块土地的话…… 良夫悚然了。他下决心要想个办法,恢复成原来的大小,回到人类世界里去。 “那个,我们是坐电车到这里来的……这儿有电车在跑吧?坐上它,我们还能 回到原先的城镇去吗?” “电车?”邻居的大太愣了一下,然后歪着头答道:“我们这儿从来没有什么 电车呀。” 希望的线,噗哧地断了。良夫和惠美子,脸色苍白,相对无言。 后来,两人在阳台的桌子前,被招待喝茶。 那是有奇异香味的小人的茶。只喝下一口,两人的心中,恐惧、担心、悲哀, 都象雾一样消散了。再喝一口,胸中有点象啪地亮了灯那种感觉。接着喝下去,那 灯变大,两人的心,完全明亮了,甚至还有点兴高采烈起来。胸中象有一个鼓,演 奏出美丽节奏的音乐。那音乐,越来越大,和远方空中那边响着的风声混成了一体。 这风的响声,良夫是记得的.他按着节奏,轻轻用自己知道的语言相唱和。 出来吧,出来吧 造菊酒的小人 他突然唱起来了。惠美子也唱这支歌。邻居男主人拉起了小提琴。邻居太太和 孩子们也唱道: 出来吧,出来吧 造菊酒的小人 …………… 唱着唱着,良夫和惠美子把以前的事忘光了,做过邮递员的事,曾经是花店姑 娘的事,卖菊酒的事……俩人觉得,他们自打生下来就是生活在这里的。 此后的日月,良夫和惠美子,在这块奇异的土地上,悠闲、快乐地度过了,什 么事也没发生。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惠美子心里想要一双象邻人那样的舞鞋。 邻居太太送来了这出色的礼物。两双鞋,用原野上结实的草,编得紧紧的,鞋 尖还带着金色的玻璃珠。 “呀,做得这么好,真多谢了。” 惠美子抱住鞋,道了好几次谢。 “哦,相当漂亮啊。”良夫也对鞋很中意。 “多轻呵,好象风穿的鞋。”惠美子的声音象少女一般。 穿上鞋,良夫和惠美子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强烈的愿望。 “想到远处去呀!”系完鞋带,惠美子喊道,“哈,原野的那一边,有什么呢?” “啊,我也想知道。” 原野的那一边,总是罩着浓浓的雾,什么也看不见。而且,两人以前从来没有 想过那里有什么,正象我们在生活中,几乎不考虑远远的天际究竟有什么一样。 但是,这一天穿上草色的鞋,两人的耳朵,仿佛听见了原野那一边有奇异的声 音在召唤他们。那象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呼声。 “我想到雾那边去!” “啊,我也想去!” 这样,良夫和惠美子悄然走了。两人的步伐很轻快。良夫吹起口哨。惠美子一 步三跳。穿着草鞋的他俩,兴致勃勃的,就象喝了适量的酒以后那样。 但是,这原野意想不到地难走。杂草高大而茂盛,有些地方长得比人体还高。 脚下,全是长时间没有耕过的闲荒地。 不时,在远方天空,风唱着那听熟了的歌。风在唱完后,必定要有悲伤般的叹 息。“嗡——”象是船上的汽笛,留下长而寂寞的尾音。 尽管如此,不知为什么,原野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相反,使人觉得越走越远。 走着走着,两人迷失了方向,等他们觉察到时,已经完全走进雾中来了。 有点冷。也许已是黄昏。惠美子忽然想,莫非两人只在原野上咕噜咕噜转圈吗? “嗓子渴啦。”良夫突然嘟哝。 “嗯,哪儿有河才好哪。” 这时,惠美子觉察到自己的鞋湿漉漉的。仔细看去,原野的草中间,有水在流。 一条细细的小溪。 “呀,这儿有溪水!”惠美子发出尖细的叫声。 “从哪儿流来的呢?” 可是由于雾,前面几乎看不见。良夫和惠美子决定。先沿着隐约的水流声,走 到前面去再说。 走了多少路呢? 两人终于找到一眼泉。那是小小的,蓝色的泉,涌出清澈冰凉的水。茂盛的草 中,这眼蓝色的呈心状的泉,有如被遗忘了的遥远的回忆,静静地睡着。 两人蹲下身,喝了凉凉的泉水。 顿时.云消雾散,忘记了的各种事,都想起来了。两人的心中,陷入极大的惊 恐和悲哀。 两人把以前的事,清楚地、一点不剩地想了起来,搬到这块土地以前所有的事 …… 这时,风又唱了: 出来吧,出来吧 造菊酒的小人 这支歌的意义,现在,两人终于明白了。 “逃哇!”良夫猛地站起身,“从这块土地上跳出去!跳到泉那边去!” 两人牵着手跑。跑哇,跑哇,不停地跑,朝着泉水那边的雾中跳了过去。 “您来了。” 谁在耳边说。低低的、沙哑的声音。 两人一惊,睁开眼,是没见过的、耀眼的商店。 荧光灯闪耀着。大货架上,整齐地摆着酒瓶和罐头。 就在身边,穿着碎白道花纹布衣服的、满脸皱纹的老奶奶,庄严而端正地坐在 椅子上。 “您来了,这是菊屋新开的商店。” 老奶奶膝上,摊着一块白手绢。镶花边的、有蓝色心形刺绣的那手绢…… 良夫和在美子偷偷地互相看了一眼。 我们以前,就在这里呀…… 在那么小的地方,转来转去呀。 老奶奶朝手绢“呼——”地一吹气,迅速把它叠好,揣进杯里,然后微微一笑, 问道:“你们要什么呢?白酒吗?啤酒吗?” 她似乎根本不记得邮递员的事了。不,象从来就不认识他们…… (那个……那个……“ 良夫想打听小人的事,但终于没有说。因为老奶奶的脸过于庄严和平静。 良夫和惠美子悄悄出了商店。推开银亮的菊国玻璃门,来到外边,深深吸了口 东街的空气。 信号灯由黄色变成红色,在两人面前,市内电车“嗡——”地跑着。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