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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1990年11月18日星期日 叶倩玲阿姨要回美国了,她的皮箱都装得满满的,并排停在那儿待发。探亲期 间,她似乎胖了些,眉字间也少了些焦虑,滋润许多,仿佛是淋了一阵春雨的树, 精神缓过来了。中午,她把洁岚叫上楼,小声说:“来,帮我看看头上有没有自发。” 洁岚仔细地找着,兴奋地叫道:“找到了,至少有五根!” “唔,真是个实心眼!”叶阿姨笑着点着她的额角,“快,帮我拔掉吧,轻一 点。” 洁岚帮叶阿姨拔自发,不料,阿姨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边坐,小声地说: “洁岚,你想过不那么苦的日子吗?你现在太苦了,也没有家,早上这么早去学校, 也没有什么热饭热菜,实在是……” “我并没觉得苦呵!我们几个作伴,很开心的!” “跟阿姨走如何?”叶倩玲说,“我现在是一个人在美国,连讲话的人都没有, 你去了,我就不孤单了。” “你怎么会一个人在那儿?”洁岚很惊异。 叶倩玲用手理了理自己的鬓发,撇了撇嘴,说:“我们分居了。但是,他按月 给我寄赡养费,那笔钱虽然不算多,可足够你同我花销,你可以每月有新衣服,有 首饰。本来,我是想接我母亲去的,可她住惯了这儿,相信叶落归根,所以,这天 大的好事就轮在你头上了!” 洁岚忽然觉得那干干瘦瘦,衣着灰溜溜的,喜欢吃各种药品的老奶奶十分可敬, 她天天操劳着,但心安理得,忙忙碌碌,生活得有声有色。她不愿去异地,被一个 不相干也不相爱的人养活着,过那种表面上舒舒服服骨子里却空空的日子。 “小傻瓜,说话呀!激动得说不出话了!”叶倩玲阿姨等着接受洁岚的千恩万 谢,“你总得表个态,我好去办各种手续,还得征求你父母的同意呀。” “我不想去!”洁岚说。 “理智些,小傻瓜!现在多少人都向往去那儿!你哥哥都往我美国的公寓去了 三封信,让我做担保。”叶倩玲阿姨说,“失去机会,你会后悔的!” “是有许多人想去,”洁岚说,“但我不想让您或者是另一个不认识的人来养 活我。 还有,阿姨,你为什么不找份工作呢?靠别人赡养多难受呵!“ “你看不起阿姨?”叶倩玲面露愠色。 “没有看不起。”洁岚说,“只是,我不喜欢您这样生活。” 一向亲切的叶倩玲突然怒不可遏,她站起来,哼了一声,拂袖而去。洁岚呆呆 地站了会儿,感到十分悲伤,也许她从此失去一个爱护她的人,她不知怎么会一下 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的。她信奉直率,但这种直率可能只适用于同龄人,因为只有 同龄人能相互通融得很深。 洁岚下楼把自己关在房间内独自沮丧了许久,后来,她听见叶倩玲阿姨的高跟 鞋敲打着地面,沿着楼梯一路嗒嗒作响。李霞同颜晓新下午去医院看郭顺妹,她们 约洁岚同去,她摇了摇头,她听说叶倩玲阿姨今天下午要上飞机,她一定要亲口同 她道别。 李霞不满地说:“洁岚,一切的一切都证明了,你真是个铁石心肠的丫广头!” “我有事。”洁岚解释道,“其实我很想念郭顺妹!” “算了吧,情义不值钱,”她怒气冲冲,“刘晓武待你这么好,你也能把他拒 之门外!” 自从李霞从刘晓武那儿得知歌咏决赛的真情后,她就整个儿变了个人,在她嘴 里,很少能听见赞扬人的话。口吻里随时带着怒气和牢骚。仿佛心里有股子愤怒整 日冲来冲去,一有决口就汹涌地扑来。 “别误会,这不是一回事。”洁岚分辩道,“我至今感谢他的帮助。” 但是,李霞怎么听得进洁岚的解释呢,她不由分说,挽住颜晓新的胳膊就走。 门被当成泄愤的工具,狠狠地响了一声,只留下怅然的洁岚。 少顷,门外响起敲门声,洁岚还以为是叶倩玲阿姨,喜出望外地打开门一看, 不由叫道:“你?” 门外站着个中年人,脸消瘦,但身体宽宽的,是那种很有风度的正气的样子, 只是他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使人感觉此人有点小小狡猾。这个人就是颜晓新的父 亲,她们私下叫他“姓颜的”。 “呵,她不在?”他欠过身子朝房内张望了一下。 “她去医院探望病人了,一会儿就来。”洁岚应了一声。 这个姓颜的平均一夭要来一次,每次都不空手,或带两只苹果,或是一只腆麟 蛋糕,点点滴滴,像办家家似的。颜晓新对她的父亲十分冷淡,因为那次父女在小 绍兴聚餐时,他拒绝再回到颜晓新的母亲身边去。这是一道深刻的裂缝,触目惊心, 让酷爱这个家的颜晓新感到绝望。 “哦,没关系。”姓颜的露出轻松的神色,“我只是来送东西的。等工作单位 落实了,要去市郊了,我就没法天天来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罐椰奶,说:“我看过广告,说这里头含锌含铁,晓新从小 就贫血,吃这个有好处。” 一罐椰奶就能力挽狂澜,根治贫血?洁岚觉得这个父亲有些滑稽,像为做好人 好事而去找好人好事做的小学生,一片热心,但解决的只是一些皮毛。颜晓新每次 收到小礼物,都沉吟片刻,然后轻轻摇摇头,仿佛不让自己为此感动,将此否定掉。 姓颜的走进屋子,看看女儿的被子,又摸了摸垫被,看得出,他是个细致的父 亲,也许他只擅长做好父亲,却当不好丈夫。他肩那么宽,可不肯挑重头东西,把 痛苦平分在一家四口的肩上。他拆散了家,从此,世上就多了四个破了家的人。 他看出了洁岚眼光中的内容,因而对自己的举止也开始有所收敛,他在检查女 儿衣食住行情况时,就有些缩手缩脚,就像在做一件分外的事。 “喔,这枕头太硬了些……”他嘟哝了一句,“该晒一下。我决定给你们在外 面拉一根铅丝,粗一点的,可以经常晒被子。” “房东老奶奶常常替我们晒的!” “噢,我多此一举。”他尴尬地说,“我走了,别忘了同晓新说一说。” 他把易拉罐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中央,然后很儒雅地冲她欠了欠身,说:“谢谢 啦,再见啦!” 待姓颜的走后,才听见门口有汽车喇叭声。洁岚屏声敛气,忽然发现,楼上轻 微的高跟鞋的笃笃声听不见了,她嗷地一下冲出去,只见房东老奶奶站在大门口, 倚着门框,一只举起的手还在徐徐地招着。前方,一辆小汽车正疾速朝前驶着,一 闪就不见了。洁岚踮起脚,扬起臂,但只见车后的淡淡的尘土拖出一条,而车已影 踪全无。 “叶阿姨真的走了?” 老奶奶说:“是走了!她谁也不让惊动,就这么古怪的人。” “可是,我,我。”洁岚噙着泪花说,“我想同她道别。” “她留了信和礼物给你,”老奶奶说,“她很喜欢你。” 洁岚从老奶奶那儿接过一封信和一个小首饰盒。信没封口,一张光滑的信笺上 写着流利的中文。 亲爱的洁岚:分别总是令人伤感,我只能不辞而别。人生活在世上,有各种各 样活法,你能选择,而我已难以选择。不过,我已不能挑剔什么了,我离开不了舒 适,离开不了钱。你不喜欢我用丈夫的钱给你买礼物,那好,这副耳环是祖传下来 的,送你留个纪念。愿主保佑你。 你的叶阿姨洁岚捧着信,默默地读了许久,品味不出内心的滋味,只感到心往 下坠着。她打开那个首饰盒,只见里面装的是一副镶着翡翠的耳环,十分美丽,但 古色古香,中学生戴上这个一定不伦不类,只有那种做妈妈的人戴上才好看;或是 少数民族女孩来戴,让入觉得这是风俗,见怪不怪。这精巧的小东西上凝聚着叶倩 玲阿姨的一片心。她把它们放在手掌上,珍爱地端详着。 “呵,哪里弄来这个宝货!是假首饰吗?”有人说,“真没出息!” 洁岚回头一看,是哥哥郑峻岚,多日不见。他神色不怎么好,不如往常那样洋 洋得意,但他在妹妹面前永远硬撑成个大亨,所以,一见面以一句虚张声势的训斥 作为见面礼! “哥哥!”洁岚说,“这是叶倩玲阿姨送给我的,是祖传的。” “她回来了?”峻岚喜出望外,“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快将她的住处告诉 我!” “她已经走了!今天的飞机。” “该死!”峻岚气得眼珠子弹出来,像牛眼似的,“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 害人不浅!” 洁岚弄不懂他为何气得如此咆哮:“你又没说过要我通知你……” “你是木头人?有没有头脑!”他更凶了,而且,真像洁岚害了他什么似的, 气得呼呼乱喘,“我要见了她,准能让她带我去美国,做她的干儿子也认了。呵, 那样我能看到著名的赌城,还能去超级市场买豪华汽车,噢,这种机会被扼杀了!” “你光想享福,难道那儿地上有金子捡?叶阿姨自己还靠别人养活呢!” “反正,”峻岚往上翻翻眼皮,“我在学校里混够了,他们居然处分我。” “处分?” “嗯,就为上次旷课,还有所谓的早恋。妈的,给我记个大过!”峻岚轻描淡 写地提道,仿佛是做错了一道题目,“随他们去,反正是处分,又不是罚款。” “那么,你这次又旷课了?” “不,这次是专程来照料病人的。吃一堑长一智,我说你病了,学校就准了三 天假。”峻岚笑笑,胸有成竹地说,“你总不会去告发我吧?” “那个女生也来了?”洁岚不满地问。 “不,不,我们分道扬镳了!”哥哥说,“你看我干吗?难道我会是一个想不 开的吞安眠药的傻瓜吗?曾经有过,何必永远拥有?这支歌可以给你洗洗脑筋。她 是校花,追求者一大帮!喂,向你透露个消息,刘晓武有女朋友了!” 洁岚的头一下子涨开了,她不知刘晓武会怎么对峻岚谈到她。 “是个女中学生,很漂亮,他就说这些,死不肯透露女友的名字。嗬,恋爱有 什么意思,一场空!我劝他别去赶这时髦,他说这女生天下无双,他还说觉得她像 天使!” 洁岚的心怦怦乱跳,她感觉两腮热腾腾的,那曾是刘晓武向她表白过的话,当 时,他话的原意就是如此。没料到,一段日子过去后,他仍对此矢志不渝,念念不 忘。尽管这一切都变得很遥远,但此刻,真像特写镜头似的推近时,仍会带给她莫 名的温情。 “你怎么了?”峻岚说,“无精打采的样子,你得好好读书,否则,我们家就 出不了一个大学生!要靠你撑门面的!” 他就是这样,很放纵自己。但对妹妹的要求却从不含糊,一丝不苟,摆出长子 的架子,洁岚也习惯了。她告诉峻岚外公受伤的事,他点点头,说:“好,你给我 个地址,我去看看那老糊涂!对了,借些钱给我,得买些礼品,他是我妈妈的老子, 也算是家里的老祖宗了。” 洁岚从床底下的箱子里拿出些钱交给峻岚,又陪他走到车站。一边走,峻岚就 一边不耐烦地催道:“快点!快点。跟女孩子一块就是拖拖拉拉,无法潇洒!”仿 佛是洁岚有求于他。 “看完外公你还来吗?”洁岚问。 “你让我三天假期都泡汤吗?我想好好玩玩,放松一下!”峻岚说,“我住刘 晓武那儿,这两天基本排满了,可能抽不出空来接待你。” 他把自己看成是重要人物,举足轻重。不过,假如他很谦虚,洁岚反而会感觉 不怎么正常。 目送峻岚上了车,洁岚才打道回府。她想着哥哥的垂头丧气。受了处分,他一 定是很沉重,只是不愿气馁,硬在那儿摆出潇洒的样子罢了。峻岚胆子并不大,充 好汉时,口气狂得很,看起来十分滑稽,洁岚今天一句也没冲着他发火,因为他已 经受到大教训了,她有些体悯哥哥的落魄。 回到宿舍,李霞和颜晓新已经回来了。她一走进门,她们都争先恐后地发布新 闻:“喂,郭顺妹胖了许多,”李霞说,“比我活得还好!” “她谈笑风生,风度好极了!”颜晓新补充着。 “知道吗,你们班主任每天去医院给她补课!”李霞点点头,“这个雷淑敏真 是很耐心,是个雷锋阿姨!” 洁岚不喜欢李霞轻慢的口吻,她仿佛总在揶榆一切。洁岚说:“雷老师是我最 尊重的老师。” 李霞立刻尖叫起来,“好了,好了,别摆出正宗的样子!” 洁岚将那罐饮料给了颜晓新,忽然发现放在桌上的那个小首饰盒不见了,只有 那封信还在。她紧张起来,手心都出汗了、到处翻到处找,可就是不见踪影。 颜晓新问:“喂,你找什么?” “一副耳环,是叶阿姨送我的。我记得放在桌上的,现在不见了。” “呵,失窃了!”李霞从床上跳起来,尖刻地说,“你的意思是不是我们拿的? 那好,你去报公安局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洁岚让她逼得喘不过气来,“请你别误会。” “算了吧!”李霞说,“反正,没人会干这种事的,你不相信可以来捉赃!” 洁岚急得团团转,她真受不了李霞这样的冷讽热嘲。这些日子,李霞总是斜着 眼看她,目光冷冰冰的,像着了什么魔,让洁岚看了周身寒彻。究竟为什么,洁岚 一无所知。 颜晓新听了李霞的话,走过来,说了句公道话:“何必这么呕气,洁岚,我帮 你找!” 两个人又是一番忙乱,还是一无所获,洁岚心里充斥了一种闯了祸后的自愧。 她拿起信封,无意中瞥见信封上多了一行小字,定睛一看,只见上面留着哥哥一律 往左倾斜的怪字:那首饰由我代为保管,就像电影里面红军留借条一样。 “看看,”李霞高高地翘起下巴,“我说过,这儿没有窃贼吧!你那个哥哥也 真是手脚灵敏。哈,要是报了公安局那就好玩了。” 洁岚很火地回敬了一句:“你就喜欢事情搞糟对不对!” “好尖刻的女孩!”李霞双手插腰,凶凶地说,“你为什么把我看得这么坏!” 两个人都陷入了僵局,仿佛把说话的余地都排斥掉了。十分钟的沉默之后,颜 晓新说了句打圆场的话,可那话轻飘飘的,根本无力打开那两个女孩内心的结。说 不出为什么,反正那道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早已经笼罩在她们心上,它像一层黑雾, 挡住了双方的视线。本来,它还是零零碎碎的,但经过这一天两次的交锋,它得到 了证实,变成一种结结实实的成见。 从那一刻起,这个俱乐部其实就不存在欢乐了,颜晓新曾竭力调节气氛,可一 无所获后就一下子走起极端来:她不理她们两个,认为应该生这两个翻脸不认人的 女孩的气。 这个宿舍变成个单调的卧室。洁岚整日在教室里用功,外界的因素促使她的中 考成绩一跃为全年级第三,她总是怕回这冰冷的地方,天天挨到天黑透了,校工来 锁教室时才匆匆回家。颜晓新则极有耐心地一笔一笔在那儿画马,她的笔法变得成 熟,而且一沉浸其中就听不见任何声响,总是给轻手轻脚摸进来的洁岚一个执拗的 背影。 至于李霞,她早放弃练声了,也不知她在哪儿混,反正不到点她是绝不会回宿 舍的,每晚回来后,她总是忙忙碌碌准备第二天的装束,发现衣角皱了,就倒一茶 缸烫水,用茶缸底在折皱上熨来熨去。她新买了许多五颜六色的衣服,光比试它们 就得好长时间。 听说李霞中考成绩一塌糊涂,有两门开了红灯,洁岚很为她难过,可她本人, 脸颊放着光彩,活得有滋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