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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1990年11月26日星期一 自从那晚分别后,潘同就再也没露过面,仿佛变成一个外星人,闯进地球亮了 相后又失踪了。洁岚能天天见到雷老师,因此可以从他母亲泰然处之的神态中看出 潘同一切均好。 午休时,耗子满面春风地走进来,他遇上高兴的事就喜欢凸出肚皮,大摇大摆。 这时,教室里门窗关久了,许多人都有些昏昏欲睡。因此,他的风度没几个人能欣 赏到。 “特大喜讯!”他大声宣布道,“雷老师评上高级职称了!” 许多人的睡意被赶走了大半,七嘴八舌地叫道:“喂,可靠吗?不是说,为了 ‘抽烟事件’,雷老师被取消资格了吗?” “别死脑筋,雷老师不够格,谁够格?” “就是嘛,柳暗花明又一村。” 黄潼举起一条胳膊,像号召起义的陈胜吴广:“喂,咱们给雷老师开个祝贺会 如何?” “拥护!” “我们班好久没开联欢会了,借此快乐一番。”耗子说,“大家出节目。巴!” 黄潼吩咐洁岚组织女生准备些节目。洁岚忽然很想邀请潘同参加。假如他看到 了同学们对她母亲的拥戴,一定会为之骄做的。她去找张玥,她知道张玥三天两头 同潘同联系的。走到张玥她们教室门口,听到张玥正在训斥她家的保姆。 “中午又吃鸡丁,你怎么这样笨,是不是存心不让我吃饭?我顶恨吃鸡,你就 故意捣乱,看看,还有那条鱼,骨头也没剔干净……” 张玥家那穿旧式衣服的瘦小的保姆屈着腿,陪着笑,很像个可怜虫,而那位脸 儿粉白的娇小姐却依旧柳眉倒竖,一只手指点着对方。洁岚见了心里别别乱跳,她 怕若干年后,张玥也会变成她母亲那样表面温和而内心厉害的女人,善于摆布女佣 人。 “你好!”张玥见了洁岚,挥挥手,把保姆打发走了,“洁岚,你真行,中考 时成了一颗明星!喂,李霞怎么考得这样糟糕,她还在练声吗?” 洁岚摇摇头,说:“也许不练了吧!” “知道不,那天我去少音协,肖老师陪我练声,他提起李霞可失望啦,还说当 时幸亏没选她参加决赛,这种没毅力的人不值得培养。” “他这么说太不公平了。”洁岚正色说,“他不是个优秀的老师,肯定不是, 假如当时他不伤了李霞的自信,她绝不可能变成今天的样子。我想告诉你,我看不 起这样的人!” “洁岚,你变了!”张玥怯怯地说,“脸涨得那么红于什么?我没惹你生气。” “对不起,张玥,我不是生你的气!”洁岚说。 张玥笑起来,“知道你是路见不平要站出来的女英雄!” “能帮忙找一下潘同吗?今晚我们要开联欢会,想让他也出个节目,唱一支歌!” 张玥为难地摇摇头,“他不会来的,他现在什么活动也不参加,准备参加区里 的物理大赛。我同他谈一会儿话,他就计算着浪费十分钟。他很优秀,惜时如金。” 洁岚恳求张玥回家路上去联络一下,因为他们两家离得很近。 整个下午,初二(1 )班的课堂都是乱糟糟的,大家一个个蠢蠢欲动,小条子 飞来飞去,用于传递信息,历史课由校长兼课,往常这位有权威的老师会拥有一个 安静的课堂,但今天,即使用严厉的目光对付这帮学生,往往也是这头刚镇定下来, 那头又滚滚而来。治校有方的校长凭着机智一把擦住一张满天飞的小条子,展开一 看,只见上面写着:耗子出节目:翻跟头。 校长觉得这是个暗语,他无法破译其中的机密,只能揉掉它揣进口袋里。但课 堂里仍是群情激动,这帮人像是一股地下的岩浆,热气腾腾,无法抑制。他简直猜 不出哪儿出了差错,一心只想着下课后好好研究研究。在他几十年的教学生涯中, 这是罕见的。 他只能停止讲课,默默地望着这拨人,这一招,往往是最厉害的杀手锏,这下, 小条子不再像飞机那么飞来飞去,但传送转入地下。居然有人故意发出怪声,打个 哈欠,作为掩护,校长刚一转身,另一头就又踊跃地传了几张纸条。 “好呵!一组掩护,二组进攻。今天怎么回事?”校长愤愤他说,铃一响,他 就拂袖而去。 大家原以为他会去雷老师那儿兴师问罪,但雷老师那儿一直是多云转唷,不见 任何动静,这才想起,校长才不会给自己脸上贴上“无能”二字呢!最后一节自修 课时,雷老师夹课堂“督战”,忽然瞥见讲桌上有一张画得五颇六色的请柬,她看 了一眼,问:“同学们,今晚为什么想起开联欢会?” “为了祝贺一件喜事!”耗子嘴快。 “喜事?请谈具体些。”雷老师不解地问。 “晚上再谈如何?”黄潼插了一句,“请一定光临!” “是不是为郭顺妹同学庆祝?”雷老师问,“她经过补课,快成数学尖子了。 谁说女孩子学数学不行?一样可以学好。笑什么?我说过那句话的,同学们,朽木 不可雕这话没错,因为郭顺妹不是块朽木!” 耗子耍小聪明,四下悄悄地传播他的观点:“喂,雷老师在卖关子,她以为我 们不知道那件喜事!” 晚会终于按时开始,洁岚一直盼望出现奇迹,期待着潘同会突如其来地站在她 面前,用纯正的英语打个招呼。但是,直到主持人黄潼宣布晚会开始,那奇迹仍是 虚无缥缈的一个梦。 “今晚是‘雷老师’之夜!”黄潼响亮地说。 研究了一下午初二(1 )班动向的校长也赶到这儿来找答案。他听到此话,不 禁问道:“怎么?今天是雷淑敏的生日吗?” 耗子说:“不,今天是祝贺雷老师评到高级职称。” 校长笑了笑,笑得尴尬,他还取出手绢擦额头:“这,这是个误会!” “那么,我怎么听到您对雷老师说,‘职称的事定下来了,是按你的意愿!’” 耗子哇哇大叫,喊冤枉似的,“难道是耳朵欺骗了我吗?” 雷老师站出来,看来,她是一门心思来参加晚会的,头发也精心梳理过了,没 穿灰乎乎的外套,只穿件暗红色的羊毛衫,再加上修长高挑的身材,真像一位叫江 姐的女英雄。她说:“你的耳朵很灵敏,准确率百分之一百,职称的事是按我的意 愿。因为我觉得高级教师应该是个全面的称号,在我还没有赢得学生的信任时,它 不过是个空架子,我不需要空架子。” 一片掌声,热烈得像密集的雷雨,又像万马在奔腾。 洁岚忽然感觉心里有东西亮了一下,高尚永远是高人一等的,它能让人分辨出 它的顶天立地。与肖老师的妥协相比,洁岚深深地为雷老师耿直的不妥协感动。 歌声响起来了,歌词是下午在课堂上满天飞的小纸条凑成的。 亚克西,亚克西什么亚克西,我们的班主任亚克西,亚克西,亚克西,数学亚 克西,代数几何统统亚克西! 今晚的节目居然全部与数学沾上边的,仿佛是一堂数学启蒙课。即便是耗子表 演翻跟头,也同数学勉勉强强地挂上了钩,叫做“跟头加法”。先翻五个跟头,然 后再翻五个跟头,最后一气翻上十个跟头,那道加法就算做对了。耗子的跟头翻得 已达专业水准,据说他从未勤学苦练过,这方面有天赋,因而许多女生猜测他前世 是个猴子。 黄潼没演库尔班大叔,他解释说演的次数多了,腻了,激情出不来。因此他换 了个角色演,演一个数学教师,他的开场白是:亲爱的同学们,数学是人类智慧的 结晶,将来,我们同外星人交流也将用密码,数字…… 校长就坐在洁岚身后,他同黄潼打过几次交道,这次总结性地说这个学生不错, 又问这一场戏是不是真在一堂历史课中酝酿出来的。他点着头,一脸释然,因为这 个结论无损于他校长的光辉形象,他或许还能在某教育刊物上刊登这一实例。那里 常常登些枯燥的文章,这一个实例一刊登就会脱颖而出,作者也会成为理解中学生 的专家。 黄潼已演毕,正朝愣怔着忘掉鼓掌的洁岚扮个凶狠的鬼脸,他很兴奋,耳朵一 红一白,有人说,一半是火焰,一半是白雪!大家全都大笑起来,雷老师也笑得肩 膀乱颤,其实这话放到平日讲,就会淡而无味的,只是今天大家都处在一种止也止 不住的亢奋中,再一般的话也变得有滋有味。 联欢会刚开到高潮时,守门的校工气急败坏地沿着走廊跑过来,放开他的大嗓 门叫道:“郑洁岚在不在?加急电报!” 电报是苏州的哥哥打来的,电文很长,即使在一纸电报中,他也要维护兄长的 威望:因杂事过多,没有空管理零碎小事,故那个首饰盒遗忘在刘晓武宿舍内,望 收电后速去电车十八场宿舍找。切切,请勿耽搁。 洁岚无法,只得退场,她总怕叶倩玲阿姨的一份心意被辜负,被忘个干干净净。 当她只身走出教学大楼时,仍能听到教室里传出的欢乐声,她留恋地回头望望,然 后一鼓作气地走了起来。 出大门不远,她正想穿马路,忽然,一个声音响起来:“洁岚!郑洁岚!” 原来是潘同。她快乐地叫道:“终于把你请来了!快进去吧,联欢会刚开到一 半。” “开什么玩笑。”他说,“我哪有空开联欢会,我要去妈妈教研室取一本书!” 他永远是个大忙人。即使他无事可做,也不可能承认可以轻松一下。因为他欣 赏自己皱着眉头埋怨时间不够用的忙人风度,觉得这是特色。这样,他就永远比别 人伟大。 两个人在冷风中站了一分钟。潘同这种男生气质超群,令人难忘,但适合人去 远远地想念他,因为一旦站在他的近处,他的傲气会让人感觉自己一无是处,多么 无能,他有种高人一筹的优越感。 “那,我走了。”洁岚说,“你的时间太宝贵了!” 他吃惊地瞪大眼睛瞧着她,那神态十分可爱,像一个同她平起平坐的男孩, “你,你也那么忙?讲两分钟话也不行的吗?” “请讲吧,”洁岚说,“一天有二十四小时呢。” “好吧。”他恢复了胸有成竹的神气,“本人十二月三十一日生日,邀请你那 一天参加我的生日派对,也算辞旧迎新。” “我争取一定来。”洁岚说。 “到时再叙!”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腕看表,似乎在衡量两分钟是否已经到了, “会节约时间的人是最聪明的人,我看我们届时再谈,放开了好好谈。”“这位未 来的伟大人物,世上少有的聪明人就匆匆离去。洁岚定了定神。向一位联防队员模 样的人打听去电车十八场的走法。好些天不见刘晓武了,她有意忘却他的脸和手势, 但他那灼热的话语却仍难以忘尽。只要一涉及”爱情“,”恋爱“这些字眼,那些 袒露的甜得腻人的话便又变成一种回味,在心里重温了一遍。她暗自发誓永远不见 这个夺走她平静的人,但她心里从不恨他。现在想到即将又要去敲他的门,她不禁 有些紧张。 电车十八场并不难找,进了场部大院,一打听到刘晓武的宿舍,别人就说: “他在三楼最里头一间。”一走上三楼,走廊的灯坏了,洁岚用脚探着路,像做噩 梦一般抖抖索索地摸到楼道尽头。她敲了敲门,听见里面有人应声。随即,门哗啦 一声打开了。洁岚万万没想到,随着门笨重的嘎嘎作响,她的眼前居然出现了一张 万分熟悉的女孩的脸庞。 “李霞!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洁岚惊讶得嗓音都变尖了。 李霞披着刘晓武的T 恤衫,脚下趿着拖鞋,一副懒洋洋的神态,洁岚的突然出 现,也令她感到措手不及,灯光下,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但她还顽强地回敬洁岚, “怎么,我来这儿犯法吗?” 那是间小小的宿舍,设着一张行军床,剩下的就是一把椅子和一个旧写字桌, 洁岚一眼看见桌上放着李霞的茶缸,还有她的毛巾和一些零碎家什,一副扑克牌摊 了一桌子。 椅子背上,搭着李霞的衬衣和风衣,还有丝中,因而走进来仿佛这是个女宿舍。 “原来你天天在这儿!”洁岚生气地说,“不去练声,也不复习,专打扑克!” “实话告诉你,我恋爱了。刘晓武,你说话呀。”李霞说,“快对她说实情!” 刘晓武就坐在行军床上,鸦雀无声,一口一口抽烟。自从洁岚走进这个屋子, 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一步,但像一条鱼,只会用眼神表达一切,任凭李霞娇嗔地 催他,他岿然不动,仿佛丧失了听觉。 “刘晓武,你不敢承认我们的感情吗?”李霞眼里放出咄咄逼人的光束,“你 连这点勇气也没有吗?你说过的,这个世上只有我一个是天使!” “不:不!”刘晓武猛地站起,狠狠地把烟蒂摔在地上,“别吵!别吵了!” 李霞哭起来,掩着脸奔出去。洁岚霎时间也变成个木头的人,前前后后,一些 零碎的事全都贯穿起来,她此刻才懂得,李霞同刘晓武恋爱了;同时也领略到李霞 为何对她充满妒意。她看看这个沉默的、用眼睛盯住她的刘晓武,不懂他的神圣的 海誓山盟怎么可以像游戏一般用在两个女孩身上。 刘晓武缓缓地站起来,他脸上带着沉痛的表情,仿佛在主持一个追悼会。他一 步一步走近,在她面前站定,说:“洁岚,你出现得太晚了,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 人?” “你说什么?请你别说!” “为什么不让我表白内心?我喜欢你,可你让我绝望,当我心灰意懒,只能在 另一个女孩那儿得到温暖时,你又来找我了,重新把希望点燃。” “谢谢你,你让我更了解你!”洁岚冷冷地说,“我是来取那首饰盒的。” “原来是这样!”刘晓武叹了口气,“去取吧,在写字台抽屉里!希望你今生 今世别再来找我,不要再做我的克星,你今天害得我在李霞面前出了丑,不过,这 是命中注定!” 洁岚取了东西就走,出了门,她忍不住啜泣起来,仿佛被深深地刺伤了。像一 阵阵后怕,又像是为自己的浅薄羞愧。走出场部大门,在拐角处,她的双肩被人抓 住了。 那人是李霞,她的眼睛雪亮,像个复仇女神,她就无声地扳住洁岚的肩,好久 好久,才迸出一句话:“我恨你!” “我不恨你!”洁岚说得一字一句,“永远不恨!” “因为有了你,我同他就不会有好结果。”李霞说,“你不喜欢他,可是他喜 欢你,我看出来了……” “李霞,你为什么这么早就同一个人拴在一起呢?假如那个人真值得你喜欢, 并且也喜欢你,那么相互考验几年不是更好吗?”洁岚说,“那是个聪明办法。” “你理论倒不错,一套一套的!”李霞恨恨地说,“是从你们雷老师那里批发 来的吧!” 李霞将洁岚一推,松了手。像一个孤魂似的独自行在幽暗的街道上。